静水流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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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将新火试新茶 诗酒趁年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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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叶/ABO】识归舟 01-08

周打个广告:《识归舟》预售

A叶B,破镜重圆he。医生x摄影师的设定。

昨天改完错字重发一下,另外……麻烦姑娘无论喜欢还是不喜欢,都不要一章章地点完红心又全部取消掉了,因为这样一来我还是看得见lft的通知,二来我这个人确实比较情绪化很容易觉得不开心。以前的账号几k粉突然就被封了到现在官方也没给我解决,重新弄账号开始写确实比较孤独这个我也明白,但是还是希望哪怕如此,在我慢吞吞码字的过程中少一点这样的事情吧。


识归舟

01

 

拍摄结束得晚,叶修让工作室的小姑娘把车开了回去。他住处离得近,时间太迟,总不好叫助理先送自己,白折腾一趟,也不安全。其余设备都在车上,叶修只拿了部单反,倒也没想着拍什么,纯粹是先前养成的一个习惯。

夜里很冷,寒潮掀在整座城市的灯火之上,远近霓虹的光点串在一起,像缤纷的糖葫芦,看着色彩温润,投在视网膜上却是冰凉的。叶修一只手揣在兜里捂着,走进地铁站。

外景地附近游客很多,马上开最后一班列车,站内依旧熙熙攘攘的。叶修刚来不久,还没有交通卡,就在自助办理机器那弄了一张,卡的反面标了线路图,S市的地下几乎已经贯通,纵横交错,所以卡片上只能粗略呈现大致的轮廓。

他自己没想过会再来这个地方,但这些事,其实的确没有什么准数。

叶修刷完卡,放进衣袋。

并没等多久就上了地铁,他旁边坐的是个omega孕妇,罩了一件紫红色的防辐射服,肚子已经微微可见了。女孩很年轻,手小心翼翼地护在自己腹部,叶修看到对侧隧道发亮的广告牌上映着一对笑容灿烂的AO夫妇,女孩模糊的投影因此溶散,但转瞬又重新凝聚起来。叶修对着自己的脸看了一会,在记忆为他将另一张面容拼凑完整前移开视线。

他打开邮箱应用查收了一遍邮件,按理说杂志社会把相关规划发过来,很显然是延期了,叶修正在浏览几份意义不大的文件,手肘忽然被撞了一下。

“您没事吧?”

他这话音没落就知道大事不好,孕妇浑身发抖,脸色和嘴唇都白得像纸,更糟糕的是人群中已经有乘客躁动了起来,即便他是个beta也明白是信息素已经开始扩散,然而孕期的omega理论上来说根本不可能出现这种状况——

“打急救电话!”叶修吼道,乘务人员挤上来,七手八脚地搀起孕妇,女孩意识涣散,还没站起来便脚下一软,几乎瘫倒在地,叶修忙将其扶住,那女孩艰难地张着口,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便闭上了眼睛。

地铁仍在行进中,车厢带着幅度地晃荡着,发出哐哐的声音,人群如同煮沸的一锅水,噼里啪啦地炸在狭小的空间,旁边抓着姑娘手腕的工作人员甚至发出了尖利的叫喊,很吵,但叶修却镇定下来了:BLS的正确步骤......

现在他是真的回忆起了那个人的样子。

 

杂志社的人发来邮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紧接着喻文州又打来一个电话,他倒不会那么没眼力见call叶修谈公事,竟是特地请人喝酒去的。对方约的地方不错,很安静,也可能是专门找了方便说话的当处再拨的号,反观叶修这儿才是真的沸反盈天。

“前辈,抱歉?”

叶修只好提高音量,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我在医院呢,实在走不开就不过去了,你们自己玩得开心——”

“出什么事了吗?需不需要......”

“不用不用,”叶修忙道,“是哥见义勇为...哎,一时半会讲不清,改天再说,我先挂了。”

他放下手机设置静音,想了想,长按几秒侧键,索性关了。深更半夜,无以归家,听着凄惨,但让他撩摊子走人,又实在放不下心。姑娘的包放在另一张靠背椅上,他刚才给对方丈夫打了电话,思索着还是等亲属到场再撤。

他将将从阎王手里抢回条命,如此一看,当年在医学院的那些课也没白蹭。不过大部分都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本来就不在那些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云山雾罩的东西上。

叶修想抽根烟,但是医院是禁止吸烟的。他侧过身,百无聊赖地屈起手指在画了根燃烧的香烟、又划了一条粗壮红线的标识上敲了敲。

当然叶修也懒得抽。在医院里无论是什么都会染上那股特有的味道,他也并非第一天呆了:拧开瓶的矿泉水、削干净皮的苹果甚至贴身衣物,通通浸泡在药物绵长的气息里。或许是流感的缘故,大厅里人满为患,输液的患者昏昏欲睡地瘫在座位上,又缝进小孩哭声,窸窣的话音,是个不分白天黑夜的地方。

一个医生在门口敲了两下,问谁是XXX的家属,叶修条件反射地站起来。

他一站起身,就觉得不对了。

“麻烦出来一下。”

但那医生仍旧脊背直挺,因为口罩遮着,露出小半搭鼻子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这是他不会认错的,叶父有一副珍藏的棋子,什么材质叶修搞不懂,只觉得黑色的那半像足了对方的瞳孔。

 

医学方面一些专业名词叶修能懂,但更多的都是有字天书。呆伦敦那会天气不好,雨水又湿又冷,他犯懒的时候会宅在屋里,翻苏沐橙老早推荐的美剧看,题材并不像那丫头的口味,十几季刷完他发现人物关系乱得理不清才后知后觉地一笑,可不就合苏沐橙的审美么。他瞧着女主从最底层的实习医生一路往上走,往往一看就是一天。

人要是轻而易举就能搞懂自己内心所想,也犯不着设立什么咨询职业。至今叶修也不清楚是出于何种目的,才会令他在分手之后,又用这种迂回的方式去踩那人的脚印。

周泽楷一把扯下口罩,不见悲喜地望着他。他生得高瘦,大概没要手术所以只是白大褂罩着下摆扎进牛仔裤里的深色衬衫,脖子上挂着听诊器,跟什么电视里走出来的一样。他手抬起来的时候叶修以为他要说话,但周泽楷只是把手放进了兜里,让叶修只能看见鼓起来的形状。

B大临床八年出来的学生理应留在自家医院,可S市毕竟是周泽楷的故乡,他选择回来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这样一来格格不入的反而是叶修。

那种消逝六年的直觉又回到了叶修心腔之内,好似永远存在一股磁力,兜兜转转,又将早便证明过不相匹配的两极吸在一起。

走廊上人来人往,他们沉默了半晌,叶修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孩子不是我的。”

一个很滑稽的开场白,叶修是个beta,怀孕和使人受孕的机率都小过彩票中头奖,他和周泽楷心知肚明的。他笑了一下,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紧绷感被压下去了不少。

“地铁上遇到的,心跳骤停之后做了紧急抢救,通知过她丈夫了,”叶修继续说,“是什么情况?”

“二尖瓣脱垂,医院没有调取到她的病历。”对方答得简略。

叶修皱眉:“产检不会查不出吧?”

周泽楷点点头。

叶修看得出女孩孕期还不长,但是否还在治疗的最佳时期就无法得知了,当然,也有可能是明知有虎偏山行,他刚才找联系方式时翻到过女孩放在夹层的身份证,并非S市本地人,如果属于后者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倘若omega权利保护协会介入——

“你先走吧。”

叶修思绪被打断,抬头看了一眼。

先前没注意,他的头发似乎比上学时留短了。估计是工作的原因,随叫随到,万事都要从简。

“很晚了,”周泽楷道,“医院会同家属沟通。”

叶修盯着他。

须臾,他笑了一声,语调轻松地,“好啊。”

 

没有叙旧,没谈当下。周泽楷公事公办的口吻,除了刚起头的一点错愕,余下的却是拒人千里的冷漠。陈年一本帐,三五月翻不过尚能理解,站在六年的节点上,都是从手指掸下的烟灰,正常得很。

叶修走过长长的楼道,天花板和地面相隔不到三米,加上每间门诊室的陈设大同小异,会制造出些许喘不过气的压抑。

学生实习的时候都是在各个科室轮转,叶修走那会周泽楷在脑外,但究竟最后选了什么叶修也不清楚。刚才他应该是戴了胸牌,没顾上看。绝大可能还是外科,普外骨科之类的成天血淋淋的,不适合,还是心外好,成败是非一刃间。周泽楷方才说病名的模样他还记得清楚,二尖瓣脱垂,应该归心外管没错。但这是任何一个值班医生看个片子就知道的事,因此他又不确定了。

叶修路过大厅,没去看满墙的照片和文字介绍。他头也不回地走到车水马龙的路旁,呼出口气,在灯光下升起薄薄一层水雾。

他最终还是点燃了一根烟。

 

02

 

周泽楷没睡好。

当然值班期间本来也不敢企盼安然无事,只是刚休息不到一个钟就总会被喊起来,意识处于半昏半醒的挣扎太过熬人。近期流感来袭,又值寒冬,半夜病人情况频发,周泽楷打盹的那间屋子在三楼,闭眼之后能感觉到底下人声卷进空气里一路上浮,在他的后背贴了薄薄一层。

拷机再次响起是在接近两点半,他翻身起来接了,这回却不是住院部的事。

黄少天上个月刚遣派的急诊,只在那头说来了个车祸的,毁损伤,准备绿色通道进手术室,晚上人手少所以喊他来帮忙。

小手术用不着上两个二线,周泽楷知道接下来估计得忙到上午,翻身起来拉开了窗帘。先前是和衣躺下的,胸牌摘在桌上,屋里没开灯他便习惯性地摸了一把。架在洗手台的盆里还有凉水,他拧出泡得发软的毛巾擦了脸。外面只有马路两侧还亮着,有大型货车鸣笛开过,些微的橘光在他面上迅速划过一道,从头顶的墙壁闪过去了。

调整状态所耗费的时间比以往要久一些,或许是凌晨潜伏的因子作祟,又或是因为他见到了叶修。

周泽楷甩掉手上水珠,吐出一口气。

 

黄少天远远就隔着人冲他摆手,周泽楷见麻醉那边也到位了,郑轩带的那个实习生面生,脸色有点不自然的发红。他猜到了大概原因,但看那新人没多余的表示,也就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说。

他递给黄少天一个眼神,后者开了口就没再停过,说人是先前那个医院搞不掂才打包来的,刚从深夜坐长途回来过节的大学生,给倒车大卡拖行碾了一条腿。从片子上看胫腓骨已经粉碎,加上软组织受损严重,图像呈现出来扯得棉絮般,截肢的可能确实不小。

“omega男性?”

“我调了他之前体检报告什么的,身体素质相对来说在o里已经很不错了,”黄少天点头,“才二十出头呢,小年轻,还是尽量吧。”

几个人都是这个意思,无须多言。周泽楷回头看了一眼,想起那个学生应该是上周新来的一批,一张脸上稚气还没完全褪尽,眼神却挺坚定。

“唐昊,你也来?”其实更接近一个客观陈述的语气。

 

有句玩笑话说外科手术精髓在于四个字:说学逗唱。自然这只是调侃,不过手术台上,也不可能完全零交流,周泽楷实习那会跟的导师甚至擅长编各种荤段子,到这边后则常能欣赏黄少天的单口相声:

“我很后悔,真的,”他苦不堪言地耷拉着一张脸,“如果能预见二十七个钟头之后我竟然在这儿刷肉片,昨晚我就不应该沉迷吃鸡。他小腿中下三分之一粉碎性骨折,足背碾压伤,这样的情况下股骨竟然奇迹般地没断我都不知道是该说他运气好还是点背了。”

“股动脉断了。”周泽楷把放在清创车上的碘伏交给一边护士。

虽然黄少天的话听着夸张,但实际情况也的确不容乐观。病人腘窝后接近5厘米血管被完全拖烂,以目前伤口污染的程度来说,内植人工血管无异于自寻死路。周泽楷眉头深锁,从他的角度能看见年轻男孩凌乱的头发,染的浅桃木色,顶端有一撮凝着血污和泥土。手术室里一度静了下去。

血压和心跳检测机上的绿色曲线绵延起伏,还没有报过警。是个足够强韧的生命。

半晌,他打破沉默:

“试试屈曲膝关节吻合血管,能接起来么?”

目前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而施行起来他们才发现病人当真福大命大,血管接合后足背动脉有搏动,皮温也逐渐恢复过来。中途一台胃出血的把郑轩叫过去全麻,直到开始缝合人也没回来。

在台上是感受不到时间流逝的,渴或者饿,甚至膀胱的鼓涨感都像被完全剥离,那几年里,周泽楷偶尔会觉得他变成了一只蜗牛,而医院就是裹住他躯体的壳,已经足够坚固了,让他置身其中的时候既不会被外界干扰,也无暇顾及其余情感。

“你累了?”黄少天瞥了一眼,“我猜都差不多要到午饭时间了,要不你先下吧,这边再上个钢板螺钉内固定就行,撒撒水啦[1]!”

见周泽楷不回答,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黄少天别过头去要工具。

他并非疲倦。只是即便到了今日,也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彼此不同而又略有相似之处的物质会充当起媒介,将周泽楷和七年前的某一个黄昏连接。他的模样其实已经产生了改变,但每当这种时刻来临,灵魂却同往昔的自己重叠在一处,于是他看见面前叶修眼里摇晃的光。系着天和地的四根柱子开始不可逆转地产生裂痕,周泽楷听得到细碎的声响。

无法诉说。这是他和叶修最后一个共同的秘密。

 

等到患者安返病房果然已经过了十二点,原定八点接班的同事给他们打了饭,黄少天吃得狼吞虎咽,又从抽屉里拆了一包山楂片送到周泽楷眼前。

“不要啊?”黄少天嘟嚷一句,咽下食物,“哎,之前就想问了,你不会看不出唐昊对病人信息素有反应吧?干嘛让他进手术室?”

医护人员基本都是再普通不过的beta,像周泽楷与黄少天这样天赋异禀,只需药物辅助就能抵御极大多数信息素干扰的alpha简直是凤毛麟角。唐昊刚来时引起过一阵骚动,就是因为整个医院里这个性别的医生屈指可数。

他的体征毋庸置疑是符合从业标准的,患者受创逸发的信息素浓度会随着状况更加恶劣而由浓变淡,按理说当时他本不该受到影响。

“喏,郑轩发微信说看见那家伙吃抑制剂了,”黄少天晃了晃手机屏幕,“看来匹配度很高啊,你是考验学生还是当红娘呢到底,真出事了老冯得骂死我们!”

周泽楷把饭盒盖上:“不会。”

刚来的实习生都做些跑腿忙累的小活,能进手术室的机会少之又少,alpha干这一行比别的不同,为了把风险降到最低必须在每一个环节上严格把关,而实习成绩又是和学期考核直接挂钩的。周泽楷看得出,唐昊是真的想做好这份工作。

黄少天只觉他四两拔千斤,和周泽楷说话实在太费力气了——这人看着沉闷过头,但一拨关系近点的同事里谁没明里暗地受过他帮助,开个口怎么了嘛,这惜字如金的——他宁愿马不停蹄地去再收几个阑尾。

“算了,”他另起话题,“后天晚上他们约出去吃饭唱歌,叫我喊上你,赏个脸呗?你都不知道那群护士小姑娘有多疯狂,整天缠着我说这事,耳朵都快闹出茧子了!”

他是带着光环空降的,B大毕业一年就考上主治的临床博士,又不声不坑地跳槽过来,当初说是想在离家近的地方工作,可仍然引起了各式各样的揣测,加上硬件软件都是极佳,黄少天早就知道周泽楷是块抢手饽饽了。

犯不着到现在还是单身啊?

他强压住自己内心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你看我都大人有大量地不去计较你抢走多少注意力了,哪怕去闻闻新鲜信息素的味道也好啊?”

“后天.....”周泽楷顿了顿,“有事。”

“能有什么事啊你深居简出的,”黄少天仿佛头顶灯泡噌地一亮,“哦,有情况了?”

周泽楷把白大褂脱下搭在椅背,从柜子里拿出外套,拉下拉链。这表情也看不出什么,黄少天想这算是外科混久了的弊病,脸皮厚度与日俱增,以前在台上讲黄色笑话的时候这小周还会脸红呢,现下都分辨不了是不是在害羞了。

“行吧,”他耸耸肩,“我也换衣服去,困得死——赶紧下班睡觉了!”说罢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黄少天的身影消失在门边,周泽楷把手机从衣袋里拿出来。之前睡的时候就在想去哪里了,被拷机call醒那会只找到了手表,原来真的落在了这里面。

有一个上午打来的未接电话,对方可能猜到他分身乏术于是又发了短信。现在大家联络基本都靠微信或者QQ,短信总会给人一种做足了礼数的正式感。

喻文州问他,小周有看到我之前发的信息吗?不管来不来都麻烦你告诉我一声。

他敲好结果,点击了发送。

总算是可以下班了,周泽楷紧绷的神经松下来,登时倦意如同海潮吃下沙线。先前太过聚精会神顾不上,现在回缓过来才发现自己也多多少少受了一点影响,保险起见他还是吃了一片抑制药片,就着温开水吞服,在桌前坐了一会儿才离开。

“小周当然会成为优秀的医生啊!”他走出医院大门,耳边似乎回荡起这样一句话。

 

周泽楷睁大眼睛,重影消去了。他身边只有呼啸的冬风。

 

03

礼拜六的休息日还是泡了汤,周泽楷被临时抽调回去协助完成一台手术。患者是一位上了年纪的Beta男性,前不久刚过完七十三岁寿辰便查出了直肠癌,切除掉肛门后只能靠使用造口袋完成排泄功能。

手术有一定风险,所幸流程顺利,况且在前期诊断中还顺带发现了病人腰部一颗尚未扩散的肿瘤,也算是福祸相依。术后室内的气氛立即轻松了不少,洗手护士甚至带头聊起了这老人的八卦。

他跟他老伴是非典型的BO恋,婚结得仓促,对方还有那么点赶鸭子上架的无奈,总归是不情不愿的。这Beta骨头硬了一辈子,对他爱人时常疑神疑鬼,柴米油盐的生活中吵架都成了家常便饭,临到头姿态却放得格外低,竟还主动给那位Omega牵桥搭线发展夕阳红恋情,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医护人员一水儿Beta,生理构造加上工作性质的因素令他们不大可能考虑同一个Omega抑或Alpha共度一生,但要是遇上看对眼的人,改变想法也不过一个瞬间的事。那条路毕竟难走,医院里的人冷眼看过多少悲欢离合,随便掂起一件都够拍电视剧的分量,这两人大吵小闹不假,可毕竟是白头偕老,令他们不免为此唏嘘了一阵。

旁边的同事在检查工具是否归位,拐着的肘部撞了周泽楷一下,对他点点头,口罩上方的眼睛笑得弯起来,说你要不也来打个赌,看这Beta会不会把硬塞给老伴的半打Alpha照片要回来。

周泽楷却是认真思考了一阵,道:

“不会。”

“这么肯定?”对方瞧他寻思这问题,并未预料到周泽楷会感兴趣。

“将心比心。”

他去淋浴间洗了个澡,身上血腥味没了,带着湿气的头发耷垂着,找了一圈愣是看不到吹风机,就在开着窗的走廊站了一会。

医院里传过谁对他的比喻,说像透了一把手术刀,刃口凝着一层月光似的霜,划过的切面平滑、干脆,鲜红的血从口子噌地冒出来,所有动作都是一气呵成没有任何多余的。周泽楷的背总挺得很直,脊线延伸出一道,爽利得有些赏心悦目,只是偶尔也让人觉得冷。

这个点江波涛刚值完门诊,路过时恰好见他略长的头发被风吹得蓬松,走近时嗅到股水汽,忙说:

“你不怕感冒?”讲完先将窗合了一半。

“没找到吹风。”

“我办公室有,”江波涛想了一下,给他打个手势,“来吧。”

周泽楷简略地回道:“没关系。”确实快干了。

“好吧,”江波涛也随他,不再坚持,只是看周泽楷神色不对头,眼睛望向外面时,橘红的云霞混着别的复杂情绪搅拌进了眼底,“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吗?”

周泽楷摇了摇头,看到江波涛手上东西:

“你这个是——?”

说起来还的确让人头疼,江波涛也就没管他是否借此转移话题,扬了扬手上的纸,倒起苦水:

“昨天有个家长带孩子来,病毒性感冒,症状不是太严重,我只给开了一盒药,那边家属却觉得有问题,这不就往上头报了吗,估计是他有点关系,已经下了文件让我说明情况.....”他摊手道,“限材控费也是他们下的规定,临了闹纠纷又成我们的锅。”

这讨论触的霉头有点敏感,不好再进行下去,江波涛不愿他为难,将语锋一转:

“你今天不是排休吗,这会没事了吧,一起吃个饭?”

“这次不行,”他答道,“晚上......同学聚会。”

“吃过夜饭再去都不可以?”

“路远。”

“在哪呢?”

周泽楷报了个地点,江波涛笑笑:“那开车送你吧,别拒绝了,待会下班高峰期,地铁公交都挤得难受,累一天好歹搭我的专车休息下。我正好去那边找一个人。”

他俩熟起来有几分因由也得归于机缘凑巧,半年前外科主任的女儿过来实习,对周泽楷的意思表现得极其明显,这Beta姑娘不好得罪,主任亦是有意促成,他一时夹在缝间,拙于言语,实在力不从心,后来能把事解决得头尾清楚,身为那姑娘学长的江波涛可谓功不可没。

“你以往对聚会可都是能拒则拒的,”江波涛手搭在方向盘上,屈起指节叩了叩,“是你前任回来了?”

冬天黑得快,他手撑着下巴,侧头凝望外头车水马龙,灯火璀璨,在此起彼伏的汽笛声中,周泽楷眸色深浅浮沉,良久,才回了个“嗯”。

 

叶修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喻文州发来的房间号,发现自己记错了层数,于是又往下走了一楼。他推开门,掌声夹着喝彩热闹地接住了他,里头一个大包挤得熙熙攘攘。

“看多给你面子,”方锐冲他招手,还拿了个话筒,想必就是先前老远听到的鬼哭狼嚎的音源,“哎谁把我歌切了?”

他看了一圈,自是没人肯承认的,索性一屁股坐到屏幕旁边的高椅上。来的基本是社团里的,叶修认识的那几届有大把到S市打拼的,喻文州从当副社那时起做人就挺八面玲珑,堪称左右逢源,这个局轻而易举就攒起了。单身男女居多,带伴侣的也有几个,引出争先恐后的起哄声。

叶修记性好,六七年下来,打过交道的基本都能喊出名字,喻文州领着认了一遭,大家也没抓到让叶修喝酒的机会。

“要不来打牌吧,”坐在靠门沙发边上的人提议,“还是下棋?”

“飞行棋啊,”叶修扬着尾音,懒懒地说,“哎,多没意思,打牌吧,知道你们想灌我呢!”

他坐下来发现牌不是扑克,而是桌游用的UNO纸牌,各种功能牌有不同的作用,一转能打很久,倒是方便聚会消磨时间,以前知道规则所以上手也快。

“学长怎么没带个伴儿呢?”

叶修笑道:“这不都还散发着单身狗的清香么,明知故问啊?”

方锐那几位都是名副其实的麦霸,唱得好不好听不论,声音那是真的大,嘶吼得震耳欲聋。对面喻文州摸出牌放到桌子上,听到他的话抬头望了叶修一眼,脸上倒还是惯常的笑意。

“不是吧,”那妹子显然不信,“学长别唬人啊!要么就是地下恋情?这不够意思了,老同学都不能说?”

叶修没回这句,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但这姑娘话也对了一小半,在学校那会儿,他和周泽楷谈恋爱,知道的人还真只用两只手就能全部数完。

毕竟旁人的看法无法影响他俩,就像一桌子的菜,是咸是淡每一根舌头都会做出不同的判断。他俩又当不了那种游手好闲虚度光阴的大学生,忙起来几天都碰不了面,好容易见着了,有人在旁时也始终淡淡的,可能叶修本身对秀恩爱不大上心,周泽楷又实在太寡言些。

这样也好,以前叶修想过结婚了顶天不过就办个五桌,他跟周泽楷酒量都差,人少了喝不醉,晚上还能享受春宵一刻值千金。

分手之后叶修偶尔想起来,才发现自己也曾这样傻乎乎地做过一些天马行空的梦。

“学长这次回来之后,应该不走了吧?”

“我在这开了工作室,”叶修说,“除非工作上的需要,应该没必要再天南地北地跑了。对了,有需要的话找哥,拍结婚照什么的打半价的折啊!”后半句是直起身子放大音量笑着喊出来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应好,那姑娘等声音弱下去继续说:

“那我加一下你微信好吗?我研究生读的新闻,现在在报社做深度报道,学长以前的那几个专题我很喜欢——当然,学长的摄影作品我也一直有关注——”

叶修捏着一张纸牌的边缘,不声不响地看了那Beta姑娘一眼,对方垂着眸,似乎正在看自己手上厚厚一叠牌,刚才率先提问的姑娘说完话之后拿胳膊肘小幅度撞了她一下,两人交换了个神色,叶修也收进了眼底。她应该是姓林,后头的名有俩字,叶修一时记不大清了,刚才认人的时候一直躲在后面,小自己两届,原来是做了记者,但看着性格还是颇为内向。

而他干新闻那行,也是七八年前了,后来才往英国申请的研究生。

“嗯,成啊,”叶修自然地报出一串数字,见姑娘有点慌乱地忙着输入,又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就这个,你先申请了我回去加,流量快用光了。”

叶修把手上牌放回桌:

“赢了。”

“哎不行!”有人抗议说,“你还剩两张牌的时候没喊UNO,小林刚同你说话呢我才没揭发的,得罚一杯!”竟还得到了一致应和。

这算什么——叶修哭笑不得,知道这群人成心让他喝,倒叫他在劫难逃了。他从几排灌满酒水的玻璃杯里抽了一个出来,举在半空,遥遥递了一递用作示意,随后凑到嘴边。

 

包间的门却在此刻打开。

大概所有人都没想到还有这个点才到的,又或许搜刮了下记忆没找到还可能会参加的人,一时纷纷将目光投了过来。

周泽楷穿了一件深色的风衣,内搭的毛衣领子很高,遮了点下巴的线条,唇抿成一条线。他本来就高,这样显得身形格外修长,眼睛本来是黑白分明的,但包厢里五光十色的灯交映着,一股脑倒进了他的瞳中,像撒了一把碎星子。那目光有一种强烈的粘合力,叶修明白周泽楷一眼就已经看见了自己,他下意识转过脸去,却不知该将视线落在何处。

分开的决定是周泽楷做出来的,但宣判的那一刻叶修却觉得轻松。他以为早就都过去了,可现在却仿佛见到自己的灵魂从身体剥离出来,在空气中审视地与他对望。

两人没说话,仿佛丧失了语言能力,但他们都知道的,沉淀下来的只是岁月,一往向前的,才是生活。

 

04

阶梯教室的空调常年未经清洗,人坐得满温度也打得低,朝上冒白雾的冷气携着灰尘一同窜出来。周泽楷觉得鼻子有点痒,可能是尘埃扑到了黏膜上,抬手盖住了一个短促的喷嚏。

人在午后这样的截点多少会犯困些,白幕上映着款式老旧的PPT,讲师用的话筒质量一般,上一句与下一句的间隙总有滋滋的电流声漏出来。周泽楷视线穿过前排黑点似的后脑勺,见台上放起了短视频,知晓约摸已经临近尾声,顿时跟着清醒了不少。

常说观察一个大学的风气只需瞧瞧它的图书馆便能了然,这话也有那么几分道理。B大本部的图书馆是一座五层的建筑,从外形瞧颇有设计感,地板在灯光下闪着温润的红木光泽,书海浩瀚加上配备了电子管理系统,所以每年新生入校都得分批听完培训讲座后才能激活学生卡的借阅功能。

周泽楷把手上卷成一个筒的宣传册塞进书包,随着鱼贯而出的人潮向门外漫去。舍友边走边拍了几张照,扭头问他:

“下午我们几个去南门外面那家店吃干锅牛蛙?”

他笑着摇了摇头。

“好吧,”一星期处下来,对方也知道周泽楷性子,见他掏出证件便说,“你现在就要去借书?那我先走了?”

“回头见。”

“嗯,拜。”

靠门的三台机器前围得水泄不通,一旁的牌子上标了医学相关书籍所在层数。周泽楷拐进电梯,摁下五楼的按键。

临床课多,只有周五下午稍微轻松点,单周上形教双周则完全空着,难得给人喘口气的清闲。依理他不该拒绝舍友的邀约——处好人际关系也是大学生活的关键环节,只不过周泽楷吃不了一点辣,让一桌人迁就他一个,到底过意不去,索性算了。

可能因为楼层最高,五楼相较空荡,他在陈设的电脑上查好书号,拿着便签条拐进书架间仔细比对。要说他做出学医的选择,主观因素占的比重并不大,只是超常发挥的分数有点造成轰动,利弊权衡下报临八是最不浪费的门路而已。

比较麻烦的是体检,Alpha走医护条条框框限制太多,通知书下来之后那个月他又跑了两趟区医院,各项繁琐的流程着实累人,最后的结果倒好得出乎意料。开学典礼上教授带着宣誓,人山人海,誓词整齐划一,周泽楷情绪像是被点燃,火花也并非仅仅维持着火花的温度。说到后面就掺了点命中注定的意味,指不定他本来就是适合干这一行的,于是身边的磁场都乱了套,心照不宣地指到同一个方向。

大学经历或许真的可以从很大程度上改变一个人。他十八年来的生活顺风顺水,有很多双手推着他往前走,现在没有助力,可能会有更加复杂的岔路口得自己来判断何去何从。

意识到这一点,令他犹豫,感到危险却同时兴奋不已。年轻人是不是都得有这么个历程?周泽楷杂七杂八地想着,书上的字没看进去多少,便随意地翻了一页,耳边灌进了初秋炽度未降的风声。

 

重新睁开眼睛时犯了迷糊,天气好的话下午三点多都容易这样,仿佛半个身子泡在水色碧蓝的游泳池,但手臂和脑袋都露在外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果汁,无所事事地消耗日子。周泽楷一侧的脸庞抵在书页上,愣了几秒手在桌上一撑坐了起来。

中央空调的制冷效果显然极好,他只穿了短袖,胳膊上已经起了细粒似的鸡皮疙瘩。对面看书的男生朝他笑了笑,周泽楷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脸上很烫,可能已经压出了半边的红痕,又不知该不该抬手去擦。

他点了下头,话还没到嘴边,抢先跑出来一声分外引人注目的嗝。

打嗝专业一点的说法叫呃逆,由横膈膜痉挛收缩引起,是再正常不过的生理现象,只要起了头,就跟拉开了闸门般地不受控制。可这样没头没尾地发生了,搁在当下的场景,却像在音乐酒吧里捏起气泡膜,显出不合时宜的滑稽来。周泽楷五指死死扣在嘴唇与鼻头前,饶是如此仍感觉到一股接一股气流不住地往上顶。

“喝点水吧。”对面男生合上书,将自己的杯子旋开盖,递了过来。

周泽楷尴尬地接过,仰起脖子倒了一口,捏着鼻子慢慢吞下。见效很快,他缓了会儿,直到通红的脸被空调沁人的凉意浇灭红得过分的颜色,才还回杯子说:

“多谢。”

“没事,”那人随意道,“馆内冷,下次带个外套来,学霸着凉多不划算呐?”

话里好像带着若有若无的揶揄,周泽楷不大确定,但这男生眼角天生有些下垂,嘴角一扬配着这个眼型就凸起股慵懒的笑意来。头发比周泽楷的长很多,他自己那会儿刚从高中的象牙塔释放,以前都是留着清一色的板寸,同级的男生很少见到垂眸时刘海动起来会遮到眼皮的,那么面前这位是学长的可能性就大很多。

周泽楷为他恰到好处的关照又道了次谢,男生懒洋洋地笑着颔首,扭紧了保温杯盖。杯子的使用上了年头,暗红的盖子蹭掉了三分之一的漆,杯身上枫叶图案旁有一个凹处,可能是不小心摔的,很明显的痕迹了,周泽楷只拿了那么会儿都摸到了陷进去的铁坑。温水入喉的暖意顺着食道一路流进胃里,周泽楷强行逼迫自己收回视线,盯着摊开的书本上某一个字看了许久。

半晌他才察觉风早不知何时把书吹到了开头一页,而自己盯着版权申明竟然已经看了十余分钟,对面男生已经离开。这条长桌临窗,方才他看见秋阳渗入,洋洋洒洒地铺了半张桌面,又在风里摇晃,像波光粼粼的海。那人歪着脑袋看书,《大众传播理论:范式与流派》,跟整个五楼书架上任何一本书都格格不入,许是嫌弃低层人多,一路摸到了最上面来,并非周泽楷的直系学长。

他的脸当时也溶了一半进太阳里,人走之后,周泽楷几乎记不清那匆匆几瞥时对方的样子,印象最深的倒是那人极其好看的一双手。

出于他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原因,第二天,周泽楷去自习时又坐到了一模一样的位置上,但对方没有来。三天、一周,直到半个月后,周泽楷都没有再见到过他。

 

不得不承认时间是一味效力强劲的药材,某种程度上敌过了各式大型手术,医学是要不断创造奇迹,而时间很大意义上本身就是奇迹,在它面前一切内外科鄙视链上的纷争都得偃旗息鼓。放国庆长假之前,连周泽楷都可以在不加酸笋的情况下就着白开水嗦完一碗螺狮粉了,这期间他给家里去过电话,平均下来一周一个的频率。

临床生上一些特定的课程时要求穿上白大褂,习惯了有时甚至进宿舍都常会忘记脱,行走在校园间似乎身上贴着鲜明的标签。

这天周泽楷把作业带到图书馆里,七七八八全部做完后也差不多到了闭馆时间,大概九点半,已经开始放起了伴着人声通知的纯音乐。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把东西往包里收,周围一片窸窣声响。

他伸了个懒腰,人走得都差不多了,便也背上包走进电梯。

“等一下!”

周泽楷下意识摁住按钮,一个男生扒开半闭的电梯门,从逐渐扩开的隙间进来,许是因为抱了满怀的文件脚下有点踉跄,周泽楷扶了他一把。

他戴着挂在两只耳朵上的口罩,说话有点瓮声瓮气,咳了一声,那对下垂眼的瞳仁却更加地亮:

“哎,多谢了同学。”

“学长——”周泽楷顿了顿,抑下自己的语气,“学长好。”

对方明显愣了一下,似乎以为他认错了人,一手拿着满当当的东西,另一手想要扯下口罩,好让周泽楷看清自己的脸,指尖沾到耳垂又止住动作,边咳边摆摆手。

“哥什么时候变这么有名了,”他语气轻松,挠了挠鬓角的头发,“你是医科生?”

周泽楷知道,开学时的那段经历已经被对方抛到了九霄云外,这也很正常,像过滤器筛下了沙砾,杯中只留住透明通彻的蒸馏水。

他吃完晚饭就到了图书馆,中途没有特意回宿舍拿外套,空调开得低就没脱那件白大褂,对方的问题答案显而易见,这种明知故问反像是调和氛围的寒暄。

周泽楷听见自己短促的声音:“嗯。”

“行嘛,看见你哥就觉得这感冒快好了,不错的兆头,”他的衬衫挽到肘以上,露出在昏暗的电梯灯下都略略泛白的两截小臂,顺势从手中那一抱东西中抽出张纸递过来,“喏,看看有没有兴趣?我们社要招新了,就这个礼拜天在广场上摆摊,有意向的话过来找我。”

他朝周泽楷挤挤眼,歪头一笑:“走啦,到时候见。”

 

并不清楚对方是但凡见着个活人便招揽,还是瞧见他骨骼清奇生起要将人并入麾下的念头,周泽楷只将那宣传单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放进了书包的夹层。

刚才狭小的电梯中只有他们两个,周泽楷没有嗅到任何信息素的味道,实则他自性别分化后自身信息素的浓度就偏低,又兼具医护人员必备的难感体质,对未处于发情期的Omega一时半会真的很难判断出来,只是出于同性相斥的生理缘由排除了对方是个Alpha的猜测。

没有任何解释,周泽楷近乎不近情理地想要靠近他,记忆里已经快描摹不清对方的样貌,却仍旧在再次相遇的那一刻,毫无因果地辨别出了他的身份。

其实认真分析也没那么玄乎,可无端端,又油然生起一种命定感。它像葳蕤的爬山虎,枝繁叶茂地攀上了整片心墙。

 

05

 

“还没到?”叶修两只手插在兜里,往周围看了看,评价道,“你这位置够偏啊。”

苏沐橙轻快地走在前面,回头瞥他一眼,带了点怼他的意思揶揄说:“是你路痴,之前不来过一次嘛。”

叶修闻言笑了,“成成成,我的锅。”

这地方倒不远,就是路七拐八弯的,离苏氏兄妹在校外租的房子有一段距离,叶修先前问了,苏沐橙只是云淡风轻地说有天散步碰巧路过,老板娘也确实缺帮手,肯许她在课余打这份工。

说是手工厂,实际上坐落在老旧的居民区内,四遭的房子鲜有超过七层的,低矮而密集地靠在一起,楼与楼间的空隙至多过得了电瓶车。那对夫妇在一座楼下租了店面,叶苏两人到时,老板正从面包车上往下卸材料,装箱完毕的成品满当当堆到了门外。

老板娘迎出来,熟络地同苏沐橙打了个招呼,指着旁边的封包道:

“还是上次那种,10寸的,每一支花用8张纸扎成,给你拿1000个,每个5分,后天之前送过来,”见苏沐橙应了,她便看着弯腰拿东西的叶修打趣道,“呀,小苏的男朋友?”

苏沐橙莞尔,“哪能呀,这是我哥哥。”

老板递了张纸给媳妇擦汗,也笑,“两个哥哥,你好福气哦!”

数量这么大的货物,虽说只是些纸张,终究还是沉的。原先苏沐秋来给妹妹帮忙,都是把自行车推过来,东西码到后座上拿绳子捆好带走就行,但前一天恰巧车链子掉了,还没来得及修,这次便只能纯人肉。

叶修只让苏沐橙拿其余的零碎材料,“没看见小黄车,走回去吧。”

“好啊,”苏沐橙硬抢了一小包纸拿着,“对了,明天社团招新我去给你帮忙。”

“你可以睡晚点,摊摆好了再过来玩吧,”叶修说,“没作业?”

苏沐橙耸肩,“中文养老院嘛,你这隔壁学长当得太不称名了。”

“别唬我,中文和新闻一年级大部分公选课重叠,我去年一周40小节课。”叶修不动声色地观察一眼,Omega姑娘额角渗出薄薄一层汗,刘海软乎乎地贴住了眉毛,“你哥生意还好吧?”

“挺好呀,”苏沐橙煞有介事地点头,“托地理位置的福,奶茶店很多人,而且云秀嘴那么挑都说好喝呢。”

苏沐秋和沐橙是一对BO兄妹,两人父母过世得早,遗产和妹妹性别分化之后的补贴也只够清清贫贫地过日子,因而苏沐秋很快便辍学出去讨生活了。叶修这位好友在网游上天赋异禀,从代练至倒卖无所不能,和他结识于游戏之中,叶修高考后因为填志愿和父亲闹崩,便南下H市去找这兄妹俩。

父亲和他最终各退一步,叶修留在了B市,父亲则放弃了命他从政抑或学经济,以扶持他手下产业的想法。一年后,苏沐橙考上了与他相同的学校,好友便携着妹妹来到B市。

“手头在张罗一个采访,过几天没课了我去给他帮忙。”

苏沐橙摇头,“不急的,再说......”她拿手重新垫了一下满怀物件,往上抬了抬,停下脚步,“哎,是不是有人在喊你?”

叶修没在意,“你听错了?”

他面上一愣,也跟着留在原地。

 

往后苏沐橙还接过各种各样的活计,毕竟系里的才女,偶尔帮公众号写点肉麻兮兮的软文也是小菜一碟。有回临近截稿了赶上论文高峰期,她焦头烂额地拉叶修去帮忙,你情我爱的话题,叶修硬着头皮写完,隔几日姑娘却说反响好得出乎意料。

那会他就想起见到周泽楷的时候。

苏氏兄妹的房子租在学校南门出去的住宅区,临近了也陆续不少学生来来往往,叶修听到喊“前辈”的声音,循着方向将视线贴过去。

快到国庆假期,九月底的银杏已然落叶,道路两侧都种着这样高大而浪漫的植物,冷暖自由的风一过,便洋洋洒洒地铺了一地。男生停着车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是在树下,他一只脚还踩在脚踏上,另一只搭着地面,身子微微前倾,脊背弯曲的线条很流畅,正好迎住了一片金灿灿的叶子。

要他形容的话,那种感觉像是空间里的色彩都兀地亮起了一块,尽管过了须臾,他才反应过来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个安静得如同一幅画的男生。

 

北边冷得快,天气渐转后,身体再好的人也不敢贸然在宿舍冲凉水澡,澡堂从晚七点之后就开始排起长龙。周泽楷在床上,给席子再盖一层薄被,室友一手拿着装了洗漱用具的塑料盆打开门来,捡起一张纸:

“这你的吧,给你放桌上了,”他好奇地打量了一眼,“长识社——唔,你要加入?”

周泽楷道谢,应了一声。

对这个学校来说,他们还是名副其实的新新人士,信奉团结就是力量,各自的社交圈还未建立前,干点什么总爱拉上同宿舍的。原先这位室友也顺手引着周泽楷加了几个吃喝玩乐的社团,但这位纯靠刷脸就能混得风生水起的朋友似乎对此兴趣寡然,交完社费之后再无下文,慢慢就不再强拉对方去花冤枉钱。

室友很新鲜地鼓动他,“难得你感兴趣,去吧去吧,而且他们社长挺出名的!”

周泽楷正在抹平褥子上的褶皱,手放在鼓起的那块,顿住了:

“叶修?”

“对,”室友倚着对面桌沿,仰头看他,手摸了摸下巴,“新闻系传播学专业的,大名如雷贯耳啊,我加的每个社团聚餐时负责人都提到过,算是B大传奇人物吧。”

那点子褶皱刚伏下,又在他手指蜷起的时刻小山似的蹿出地平线。

“为什么?”

“他们的社刊你知道吗,”见周泽楷小幅度摇了摇头,室友解释,“有电子版,你加微信微博都能下载得到。其他具体的我就不大懂了,只知道这个社团是他一手创建的,《长识》杂志的定位是要做一个独立而优秀的国内校媒,出刊周期长但质量极高,不仅关注校园内的矛盾和异声,而且对大环境也有独到的见解,我学姐说他操刀的很多专题思想性已经能同大报纸的深度栏目势均力敌了。”

周泽楷思忖着,脑海里浮现出对方清亮的眼神,“很难。”

室友从抽屉里拿出一根牛肉条,“是啊,不过已经挺令人钦佩了。他大二下半期就能修完四年学分了,之前暑期就去过《人物》那边实习。唔,所以说我们Beta里精英人士也不少嘛......听着像高岭之花吧,据说人却挺随和,跟社里核心成员平常也会给其他社团帮忙,基本上有求必应,就是有个缺点。”

周泽楷疑惑地看着他。

“长得太嘲讽,”室友见他没懂,委婉道,“呃,言辞比较犀利。”

他眼底笑意弥散,扬起嘴角,室友咳嗽了一声,觉得果然这就是颜值担当。

周泽楷收拾好床铺,下来打开台灯填完了之前叶修塞给他的报名表,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对折了两次,放进背包夹层,从桌底拿出装沐浴露等物的篮子。

晚风习习,之前听到了洒水车的声音,刚开走不久,地面还有点湿,凹处聚着一小摊水,在路灯的光线下亮得像撒了一把星星。周泽楷看到一对情侣在玩轮滑,倒是不怕摔,手还紧紧拉着,气氛旖旎,弄得空气都跟着泛起甜腻了。校园里的恋爱就是这样,比起高中时藏着掖着,显得更从容不迫,到底还是纯粹的。

比起一见钟情,叶修撞进视野中的那一瞬硬要形容的话,挺像打针之前做的皮试,在心里挠了个痒,再扎人也只是刹那。腕子上的皮肤鼓囊囊地冒出两三个充水的白包,不阵子就平了下去。

病情去如抽丝,但终究会好,而恋情开端过后,便是往复。

于是,在对面的林荫道上看见对方时,周泽楷毫不犹豫地唤住了他。

 

“要帮忙吗?”

仿佛画中的人物跳出了裱框,男生推着车走了过来。

“是你啊,”叶修一笑,道,“能搭把手的话那还真是太好了,你出来买东西的?”

周泽楷伸手拿起车框里的一叠纸,只是做了个动作用以示意,重又放了回去:

“复印资料。”

“学校打印店最坑啦,”苏沐橙冲他友好地笑道,“外面收两毛一张它能收到五毛,格式没调对的锅也要甩学生身上让付多打的钱——我是苏沐橙,你呢?”

周泽楷握在车把上的手收紧,感觉得到花纹嵌进掌心:

“周泽楷,”与叶修微带审视的目光相对,他心绪不宁地移开视线,原本想搬过对方快垒到下巴的东西的念头只好强行按下,转而问向这个有点体力不支的Omega姑娘,“给我?”

对方的笑容却是活力十足的,“你帮叶修拿点吧,小黄这个框小塞不下呢,你资料放我这里保管一下可以吗?我锁上车。”

周泽楷颔首,从叶修那接过一包纸,包装的底端很暖,仿佛蹭上了对方手臂的温度。

 

是他的女朋友吧,周泽楷想。

06

 

他们路上又谈了不少别的,叶苏两人自然是有说有笑,但周泽楷没必要把每一句都嚼一遍。平心而论,苏沐橙随和谦逊,那种少女特有的羞涩花香似的,随着举手投足扩散出来,无论对谁大抵都称得上良配。

这种不明不白的情起就像摔破了灯还走夜路,信息匮乏,下一步踩着什么都不足为奇。他内心的盘算要是给苏沐橙知晓了,在对方眼中自己可能同肥皂剧里那些横插一脚的恶毒配角也差不多。

叶修空出一只手拽紧他的袖子,“喂小周,当心点。”

他走在青天白日下,却把自己闷到龛里瞎想,脚步的前移完全出于惯性,这会抬眸才看着对面的红灯。临近下班高峰,马路上已是车水马龙,侧边拐角却有个卖水果的小贩。

“现在的西瓜早就不甜了,”叶修说着,吸进了点灰尘,打了个喷嚏,“但是你要买这些,最好到校外来,比里边超市便宜很多。”

周泽楷应了一声,退回到叶修身边,夹在两人间要多不合时宜就有多不合时宜。但是......空气里是红瓤瓜果香甜的气息,雨后被洗刷过了的树枝嫩草闻起来,也挺类似。叶修就裹在这层气味的糖衣里,吸了吸鼻子,比他稍矮上一些,周泽楷视线下垂能瞅见他被汗润湿,伏贴着眉骨的额发。

除了大包的纸苏沐橙还拿了白色绒绳和塑封袋,周泽楷直觉都是做手工艺品的材料,但没问任何其他的。这片区域的房子近水楼台,一般都拿来租给学生,临到小区门口时苏沐橙走得慢了,落在了后边。

叶修察出她的踟蹰,提议说:“先放门卫那儿,吃完饭回来收拾。”

门卫在专心致志地玩手游,叶修和他打了个招呼,在角落码好东西,接过周泽楷手里那些时又道:

“多亏小周帮忙了,请你吃个饭吧。”

周泽楷心上一跳,下意识拒绝,“不用......麻烦前辈。”

“别客气,”叶修一笑,“你喊我名字就成,我不也挺自来熟地叫你小周了?”

周泽楷坚持道:“前辈。”

“随你了,”叶修无奈,掏出校园卡在他眼前晃了晃,拍拍他的肩头,“别想多,大餐是请不下的,革命同志无需资本主义那一套,食堂走起吧英雄。”

 

前两年上头开大会还提出过议案,讨论是否应当按照性别在学校划分饮食场所,但在日新月异的当下,这种陈腔滥调不被喷个狗血淋头都已经算是从轻发落了。抑制剂质量严格把控,加上AO人群已经度过了最难捱的分化初期,低俗小说中那样随时随地发情的状况早就成了时泪梗。

正是用餐时间,人声沸盈,腺体发达的那部分A或者O溢出信息素,各式各样烧在一起,热闹得像煮开了一锅大杂烩。

顶多闻着有点呛,青春岁月按捺不住的骚动罢了,像叶修这类就是百分百不受影响的,率先沿着过道循了一圈,只找着个满面骨头的空桌。

“阿姨会擦的啦,”苏沐橙倒没介意,把背包放在椅子上,“我先去打饭了哦。”

“我们也去吧,”见周泽楷没动,叶修补充道,“她包里没放贵重物品,走。”

叶修说要请他,周泽楷过意不去,手里捏着磁卡,但叶修早看穿了他的心思,刷饭的时候动作抢先了他一步:

“不是说好了吗?”

于是周泽楷只有乖乖点头的份。

既然这样,他也不敢再拂了对方好意。校内伙食不错,各色菜品按照价格,用不同颜色的碗装着。叶修将两碗夹着玉米粒的饭分开放在两个橙色托盘中,其中一个递给了他,周泽楷望着对方后背从衬衫轻薄的材质中隐约透出的骨头形状,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拿了与对方挑选的菜品价位相同的其他吃食。

再回去时桌面早已清理干净了,室内没有窗子所以开了灯,在光照下没干透的水发着亮泽,叶修拿起托盘里的纸巾擦了一遍,没落座:

“你先吃,我还要排个菜。”

叶修回来得很快,大概因为托盘太小装不下,所以才多走了一趟,几乎刚把菜放下来苏沐橙就到了:

“你们真速度。”她把手里三副筷子分给大家,书包移开到对面空位,“对了,你是临八哪个专业?我看电视剧里面,心内的医生虽说最帅,但还没你好看呢!”

叶修哭笑不得,见周泽楷笑得腼腆,因为苏沐橙这直率的夸赞脸上发红,便替他接过了话:

“临床医学的学生具体以后从事哪一个科,是要等实习轮转之后才能定下来的,”他话里带了点遗憾,“可惜小周你们只能在本部呆一年就要搬到专门的校区了,加社团不方便吧?”

周泽楷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下去,鬼使神差地又点头。

叶修见他一直若有若无地瞟苏沐橙,自觉心如明镜,又有点想拿他寻开心的意图,又莫名其妙有些发酸——约摸是悟着了家养的白菜迟早得被拱走,当哥哥的惆怅吧,他有意引导,装着风轻云淡地说:

“不过我们社的事务都能线上交流,其实算比较便捷的,出一期刊物的战线拉得很长,也不会耽误课业,加上是学术性社团,当上核心成员的话对于履历......看我这记性,你是不需要为保研的事操心的那批人。”

苏沐橙见他安利卖到这个份儿上,双手合掌,顺藤摸瓜式地帮腔道:

“你也加入吧,真的很有意义呢!”

周泽楷想起了那张此刻就躺在他书包夹层里的报名表,“嗯”了一声。

他其实早就填好了,拿着筷子的手掌心内渗出汗,看着对面的一对男女,却早失去了把东西交给叶修的心情。

 

AB体质相差不大,周叶又身量相近,叶修折返之前两人原都拿的一荤一素两个菜。但苏沐橙却只买了另外一个窗口的餐,一两的饭和四块钱的菜,苦瓜片炒肉加上豆芽,菜同饭都是混在一个草绿色的盘子里,汤汁把米饭染成了折着油光的浅棕色。

“我减肥嘛。”苏沐橙朝周泽楷歪头一笑,端起例汤喝了口,黛眉微蹙。

叶修拿着刚买的茄饼均匀地三分,“你还想刷锅水的味道有多好?尝尝这个呗,整盘一人吃的话又腻。”

B大总校区通共三个食堂,而茄饼就是一食堂的特色,每天晚餐时分供应。周泽楷拨去饼面上的葱花,金黄酥脆,口感很好。

苏沐橙没目睹叶修这一番周折,但他把整个过程看在眼里,推翻之前想法,再排开心血来潮这一不大靠谱的原因,剩下的也就只有对方太会照顾人这个选项,说得上用心良苦了。

他把涩劲压下舌根,扯出笑容:

“好吃。”他又夹起自己面前碗里的芙蓉鸡片,“你们......尝尝这个?”

不少学生结伴吃自选餐的时候都会拼菜,估计食堂决定分碗装时除了方便算价也考虑到了这个因素。周泽楷想说这是我家乡出名的海派菜,味道已经很近正宗口感,然而对上叶修的眼神又开始语拙,只得伸了筷子想把菜放到叶修碗里的米饭上。他没来得及降低高度,眼前便看见了对方黑色的头顶。

叶修低头咬走了那块肉,唔了一声,“哇哦,是不错。”

那双眼里满是闪亮的笑意,和他须臾前的动作一样,是流水行云的灵动,迅速,轻柔,波光粼粼地令他晃神。

“小周?”

他低声“啊?”,见叶修收回在他眸前摇晃的手。

“我发现你很喜欢发呆啊,”叶修没有过分打趣他,“跟你打听个事儿,章慈泽章教授带大一的课不?”

“不,”他回答,“课很基础。”

“可惜我也不认识别的医学生,”叶修长长出了一口气,“是这样,章教授最新的科研突破成果,想必你们学院内了解得比我还要多,《长识》打算给他做个专访,重心放在这项成就带来的福祉上——我听说他也带学生,只是不晓得究竟是带大课,还是......所以没有接触他的机会。你能不能帮我在学院的群里问问谁有他的联系方式?”

苏沐橙夹起一片苦瓜,若有所思,“哦,这就是你说的那个有点棘手的采访?”

“嗯。”

医学院的地位在全国首屈一指,得益于这支一流的学术队伍,章慈泽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这位教授虽年事已高,但仍日复一日地在医学领域攀登长峰,CRISPR-Cas9基因编辑技术的成功前些时日轰动了整个世界。而提到他的名字,周泽楷想起的,却是之前去医学部图书分馆借阅资料时,看见的那个伏案苦读的,白发苍苍的背影。

“我......”周泽楷谨慎地思忖一番,这才定神看向对方,“上周,双特生的考试结果出来了。”

苏沐橙一头雾水,叶修倒是一愣之后旋即满面喜悦。

“或许,我能问问我的导师。”

 

他本来没这个必要。

囫囵找个借口,或者直言无能为力,叶修也不会心生疑窦。如果眼不见为净就能断掉先前的绮想,那么本就不该再施以援手,以致提出这一层八字还没撇的可能性来。

他可以当这一面没见过,令生活重回偶起微澜的状态,隔岸观火似的看着无数分分合合。名为恋爱的情感,在过分忙碌的人看来,究竟只能是细枝末节。不过有时在昏天黑地的学业的包围里,宵想谁会坚定不移地和他坐在一处。

可叶修的请求没有半分低声下气,只是认真而诚恳,不施加任何意味就令周泽楷无法拒绝。

对于叶修,先前的问题有了迎刃而解的分支,担子一卸整个人都轻松不少。他跟苏沐橙道了别,讲要和周泽楷商量一下怎么去和他导师说。

“今天就不送你了,路上小心,”叶修看苏沐橙挤眉弄眼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嘴角没擦干净沾了米粒,“我脸上有什么?”

苏沐橙摊手,冲周泽楷一笑,“走啦。”

两人目送她走到视线之外。

“小周你可真厉害啊。”叶修感慨。

他默默摇头,知道对方指的是自己拿到了每个专业每个年级的唯一双特名额,从一年级起就有了跟随导师做课题的资格。

回忆起苏沐橙不加掩饰的赞赏,周泽楷想,他会怪自己在女朋友面前抢了风头吗?

说要同他商量,但具体事宜还是得拿到教授联系方式,才能看下一步棋怎么走,周泽楷的任务只有完整清晰地帮他向自己老师传达好这层意思。所以两人寥寥几句话就把这一页翻了过去,并排走着,倒像饭后慢悠悠的行食。

银杏掉叶子的初秋里,太阳落得比暑假时要早很多,但还不足够早到迎接一个天黑。风吹得林荫道上两旁的叶子沙沙作响,走到离宿舍楼很近的运动场时正有人在踢足球,冲劲很大脚力也足,球高高地悬到半空,好像顿了很久才以抛物线的弧度撞在铁丝网上,发出骇人的声音。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一下。

叶修评价,“唔,挺高。”

“嗯,”他道,还是把心里的话说了,“今天......麻烦学长。”

叶修有点好笑地,“你这话说了好几回,倒是讲讲,麻烦我什么了?”

“你,本来送女朋友回去就是。”不必跟我......

叶修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呵,”他摇了摇头,面上笑意更浓,“你弄错了。”

周泽楷没说话,只脑门上挂着个问号。

“沐橙是我妹妹,”叶修又说,“不是亲生的,但差不离了。”

他想起刚才的误会,笑得不能自已,“哈哈哈哈哈,不行了,哥肚子疼。”

现在的日光已经不灼人了,虽然虚情假意全无热度,但到底太过漂亮,熏着橙红的云霞,漫漫洋洋地洒下来,泡得整个地面都像一条温润的河流,按说也十足的赏心悦目。

叶修的脸也是,熠熠生辉的,镀着要融化的鸡蛋黄般的颜色。

他不笑了,“我孤家寡人一个。”

原来峰回路转。像买来一个心仪的福袋,快递到手时包装的盒子格外地小,以为是自己偷渡坠机了,拆开的那一刻才发现是远超预期的惊喜。那种浪潮一样的兴奋扑打着岸头,甚至觉得不真实了,但空气里任何因子都开始具象化,拥有了一个个的影子,只有身前的人变得虚幻,隔了一层,又像花又像雾的。

 

他眨眼,直到看清对方的面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周泽楷说,“那............我也是。”

 

07

//

 

叶修这个梦进程酣畅,醒来之后脑子却如同被钝器锤打过一遍,浑浑噩噩,肩膀也跟货车碾过似的。他爬起来拉开窗子,天已经大亮了。

新年和情人节撞在一处的后果就是工作室近来忙得颇有些黑白颠倒的意思,昨晚还是他一周来身子头回沾上自家的床。原定今天是要给一个艺人拍摄,临到头那明星却因为忙通告犯胃病住院修养去了,于是,这一天的计划搁浅下来,叶修索性大手一挥放了所有员工的假。

他睡到快中午,拉开冰箱看,竟然还剩一条排骨,玉米以及萝卜。

可以煲个汤,叶修想。前几年他倒“十指不沾阳春水”,事实证明人都是逼出来的,大不列颠国一言难尽的伙食硬生生令他自厅堂下了厨房,慢慢地水平也不错。

厕所的龙头漏水,他在厨房切菜,离得近就听到清晰的嘀嗒声。其实夜里也有,因为黑暗蒙蔽了视觉,更有空灵的效果,大抵做那样的梦有这么个因素?不大懂。

他以为记忆就是叠衣服,时间一推移,原先的都给压在下面,裹着樟脑丸的气味,大家都有惰性,日子长了也就变作冰山一角,压根懒得挪动。

但十多天前的聚会像豁地敲开一条口子,蛋清和蛋黄从裂开的壳里流出来。那种无可奈何的牵引感油然而生,否则他断不会做这种梦。

梦里是黑白的?还是彩色的?他是以周泽楷的眼?还是从自己的视角生发?或者四者皆有?从前的岁月伴着风铃声,摇曳下一连串跃动的音符,叶修记得幻境里的自己分明是快乐的,现在却有些难过。

那个姓林的Beta姑娘全名林溪柳,文章确实写得漂亮,目前在S市的某家报社就职。之前她来来往往地请教一些专业方面的事情,叶修算是有问必答,姑娘说自己选择走以笔为刃这条路也是当年在社里受了他的影响,他笑了笑,能从字里行间看见小心掩饰的倾慕。

解锁手机的时候果不其然看见她在微信上发的早安,叶修轻不可闻地叹息,最终还是把这两个字原封不动地回了过去。

屏幕很快就又亮起来,这次他便没打算再说话了。

他明白对方想要什么,也知晓那是自己给不起的东西,大学毕业之后叶修身边没有缺过示好的人,大都揣着明目张胆的规划和精打细算的情分,他的形容似乎略含贬义,可到了这样的年龄,账算得明白却是大有裨益的。

但林溪柳的感情和他的过去紧密相连,不计成本,不图回报,一言一行带着女孩子特有的羞涩,仿佛剥去包装纸的一颗水果糖,带着甜味黏住手指时就很难作出处理。

他出国一年后换过手机号码,关系一般的朋友就断了联系,回来时喻文州弄了接风洗尘的聚会,他们便以林溪柳起的这个头为契机,纷纷与叶修交换了联系方式。

连周泽楷都加回了他的微信,毕竟是不能让旁人看出异常。

这个应用软件里联系人太多,忙碌的时候一天没顾上去看,界面图顶就是硕大的红色数标。叶修这回一翻,周泽楷那栏就早已被挤到了下边。

他划拉着屏幕,找到那个纯黑色的头像。对方朋友圈没有任何东西,叶修盯着那条简洁的直线,其实能想见再寡言少语的人也会有倾诉欲望,当年他们谈恋爱,周泽楷有天甚至趁他不备,把他睡觉时露在外边的手拍了一张照传上去。现在既然什么都没,必定是对方给自己设置了屏蔽。

“先前那位有心脏病的Omega孕妇还好吗?”

一分钟,十分钟,半个小时。叶修把手机放回去充电,舀出炖好的菜,和汤装了一碗回到桌前。

意料之中的,石沉大海。

 

很快就到了周末,叶修患上轻微的感冒,有天半夜处理图像时隐约有了预感,好死不死工作室的空调坏了还没报修,调30度都像在往外吹冷气,他没带太厚的衣服,下巴窝进毛衣领子瑟瑟缩缩地移动鼠标,第二天鼻子就堵得几乎出不了气。

但喻文州给他联系了个合作人,这天约好三个人一起吃顿饭,为的是他办摄影展的事儿,有求于人却临时推辞只会落下没有诚意的话柄。

那位主办方姓魏,从相片看颇有点江湖中人的气质,挑吃饭的地方也可谓别出心裁,不要西餐拒绝日料,发来的地址是家人满为患的火锅店,叶修提前定了个包间,到的时候喻文州已经坐在位置上了。

“久等。”

“我也刚来,”喻文州给他拆开碗筷上的塑封,“你脸色不好?”

“有点着凉,”叶修拎起壶,用里头的茶水涮了一遍餐具,弄脏的水倒在边上的玻璃缸中,“这次事情如果顺利的话,下回我还得再请你一次。”

学长客气了,喻文州承情道。叶修从兜里掏出一盒烟,盒身在桌沿磕了一磕,倾下来一支。

“叶学长不舒服的话还是少抽点。”

叶修嗨了一声,苦笑,“工作室里B和O性别的姑娘多,怕弄得他们乌烟瘴气,这一礼拜我都数不清吃了多少颗糖了,你就再担待一回吧。”

喻文州跟着笑,果然没说什么,看了他一眼,却是问,“之前的事,我还以为你会主动跟我说。”

“哪件事?”

“聚会,周泽楷,”喻文州打量叶修神色,“恕我直言,我认为你们一直都还没结束。或者说,没断干净。”

他手指动着,将烟火抖落,指间的火星也跟着闪烁了一下,“早吹了。你邀请他也无可厚非,本身他就是社里的,加上那天听大家说是大忙人一个,素日难得见上一面。这不是所有人都挺乐意看到他么。”

“那,学长呢?”

他哑然失笑,“哎,怎么说话的,弄得我好像挺小心眼儿。”

喻文州将茶杯推过来,“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在我看来,学长要是不在乎周泽楷的话,应当会考虑一下同林妹子的可能性才对。”

叶修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所以你是来当说客撮合我跟她了?文州你到底站哪边呢。”

“站在认为会让学长过得更好的那一边,”喻文州略带审视地望着他,冷静道,“其实我认为,只要能迈出那一步,不管以后结果如何,之前一起过的日子都算赚到了的。”

这种话也就只有喻文州说得出了,八面玲珑又稳重自持,同叶修一样办事时有极为强烈的目标性,和自己相较却又多了几分冷情般的理智。叶修在心底叹一口气,倒也晓得如何跟他过招:

“文州,你的那一步在哪呢?”

这下轮到喻文州沉思不语了。他思忖须臾,好像想到了什么人,暗昧一笑,“还是看缘分罢。”

这时他们约的客人被服务员引了进来,两人便结束了这个话题。

 

一顿饭吃下来宾主尽欢,魏琛趁着三分醉意把事情拍了板——叶修还真不知道喻文州的酒量如此深藏不露!后头零碎的事情便是需要从长计议的,倒不能急于一时。

叶修帮魏琛用手机软件叫了代驾,喻文州也把自己的车开过来了,“要送你回去吗?”

“不了,这儿离家近,”叶修摆手说,“今天多亏你了,早点走吧,不然该堵了。我还得去趟超市。”

行,看天色阴着要下雨,你记得快点回去。

喻文州叮嘱了句,也不再跟他客套,将车窗摇了上去,开离他的视线。

叶修送走人没两步果然开始落毛毛雨,脚上动作不由快了一些。

 

说是要在超市逛逛,实际上他一个人住也不需要太多东西,整圈遛下来手推车还没装上一半,全是不同口味的泡面和几袋膨化食品。尽管离春节尚有月余时日,沃尔玛里已经未雨绸缪地卖起了年货,远近望去都装点成了红通通的一片,看着倒也热闹。

苏沐橙电话打过来时叶修正在翻捡那堆春联,一只手搭着屏幕靠近耳边。

“在哪呢,这么吵?”

超市背景音乐清一色的红红火火过大年,他提高音量,“外面买东西啊,找我有事?”

“没事就不能打给你吗,”到底是妹妹,只一句话苏沐橙就听出他喉咙不大对劲,“你感冒了?”

叶修吸了口气,鼻子发出嗡嗡的声音,“有点儿,没什么大问题,七天捱过去八成就好了。”

那边温润的嗓音显得有些担忧,年底工作压力大,她也不想叶修没日没夜地忙到累倒,便嘱咐他若是病情加重一定要及时就医。叶修就笑,安慰她道放心,我都这么大个人了。

苏沐橙似乎在厨房,砧板砰地响了一下,“我和莫凡婚期定在四月底,你要把时间空出来哦,不许忘了。”

“好,”他答应着,“哥份子钱一定出个大的,先提前恭喜你们了。”

出什么呀,Omega姑娘撒娇似的哼了一声,你回国之后周围人的婚讯接二连三地来,红包能送到手软,这只出不入的赔本生意还真想一直做下去呢?

玩笑归玩笑。苏沐橙沉默了片刻,直截了当地问:

“见过周泽楷了吗?”

对联上的字蹭蹭便剥落下来一层金粉,叶修并拢着几根手指搓了几下,“嗯。见了......他变化不大。”

一般人阔别多年再度重逢,相好的老友都免不了拍拍对方肩膀来一句“你小子变化挺大”,是寒暄式的起头也是给予他人的肯定,听着老套而敷衍,却是实心实意的。

但在KTV的那个包间里,周泽楷坐在另一条沙发边,再犄角旮旯的位置都抹不掉身上被星河浸过后染上的光。他一一承答着同学们各种问题,即便依旧不喜主动开口,乍看之下也比从前健谈了百倍。

彩灯影影绰绰中,周泽楷安静而浅淡的笑让叶修轻而易举地就识别出他身上不曾发生变化的那部分特征。

苏沐橙把切好的食物放进碗里,“要我说,你也没怎么变。”

他笑,“都这么久了。”

“是啊,”苏沐橙挂掉电话前,迟疑半晌,道,“......那天我还梦见哥哥了呢,他跟以前一模一样,连头发都是我走之前带他去染的桃木棕的颜色,笑眯眯地问我过得好不好,还说,沐橙你已经长大了哦,叶修哥照顾了你这么多年,如果他有什么困难的话,也一定要记得尽力帮他。”

叶修叹了口气,明白她的意思,“——下回再见到他,告诉那家伙我可好着呢,千万别瞎挂念了。”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结完账出来,先前同喻文州他们道别时还只稀稀拉拉飘着的毛毛雨不知何时已经下得大了,门口竖着的旗杆上几面旗子没精打采地耷垂下来,地面被雨水砸出的水花都激起了些微的高度。

叶修在毛衣外罩了一件深黑色的羽绒服,他不喜肥大的那种款式所以还是单薄了些,这下只好把拉链拉到最高,将后头帽子戴上。

要说这儿离他家不算远——当初挑房子时也将一应基础设施考虑在内了,走路不超十分钟,搁平常叶修闷头跑回去就成。可他鼻子塞着,方才那顿火锅令嗓子又有炎症重袭的迹象,如此节骨眼哪敢随便作死。

他呼出一口气,白濛濛的雾花从嘴边腾到空气中,天一黑在门口橘色的灯下分外明显。

说工作的人大都有职业病也不是空穴来风,叶修看到雨幕倒悬的场面后掏出手机先拍张照发了动态存着才调出打车页面。电量濒临示红区域,马路上车流量如此之大近一刻钟下来也没有个愿意接单的司机,想必整个市中心又堵成了一片。

叶修想再这样也没办法了,待会屏一黑没电就只能等雨小了才能走。这么一考虑就不慌不忙了,掏出一根烟点好火,两根手指夹着。

旁边有人拎着大件的购物袋,吃力地撑开伞,将叶修往旁边挤了一下,他对致歉回了句“没关系”,视线往一侧看去。

那个人走开,让出紧跟着的高个子青年。

那是银灰色的伞面,里头的涂层却是黑的,因为举得要高一点所以他才能看见。雨丝时而斜着,夹持着寒风凛冽地拍过来,但那柄折叠伞举起来却很笔直,就像伞下人的站姿,挺拔得像是一棵树。

 

周泽楷拿了一小袋东西,还穿着医院的白大褂,袖口仿佛湿了点,眼睛里反着浅浅的光,像是两枚随时都能将他吸进去的黑曜石。

 

08

 

这一天少有的清闲,八九点查过房之后周泽楷就回了办公室,抄录病历还有查看一下七七八八的实习生课业。走廊上有人来来去去发出的响动,杂碎而微小,衬得屋里更安静些。

风水轮流转的道理搁这儿也适用,陀螺般地旋久了,总有一天会停下。

临近下班时黄少天推开门进来,“你抑制药在么,给我吃一片。”

怎么回事,周泽楷眉头微蹙,把手上那本书合了往边角推了推,抬眼观察对方脸色。

黄少天尴尬地摸摸后颈,“总感觉心律不齐,唉也可能是过度疲劳吧,你倒是乐得自在,不知道我有多忙,反正晚饭肯定要泡汤了......”

再不做点事这人的嘴巴就不会歇了。他拉开抽屉拿出药瓶递过去,又看见一块白巧克力,索性都给了黄少天。

“你闻闻我身上有味儿吗?”黄少天走到饮水机旁给自己倒了杯温的,吞下药片,撕着巧克力的包装袋,仍是不大放心地说。

Alpha之间信息素只要一超标就会有排斥反应,如果他不对劲周泽楷哪会气定神闲地坐在这里。他看了对方一眼,“没。”

“哦哦,那就行。”

正好黄少天来了,周泽楷问他道:“有个病历,我查不到?”

“你要翻谁的?”黄少天嚼着食物,“怎么可能啊是不是输错了,我看我们系统虽然偶尔抽风但大部分时候还是很清醒的——”

周泽楷报了名字,“和孙翔同一天送的急诊......有印象?”

那位因车祸严重受创的病人虽说保住了性命也救回了一条腿,后续产生了感染又动了大大小小十余次手术,目前还在医院里呆着,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更何况他这是从鬼门关遛了一遭呢。黄少天一想到那沓厚厚的病历本就发怵,点头道:

“嗯,你第二天不是排休了吗,就那天,转特情科去了。”他托着下巴回忆,“她是在没有标记的情况下受孕的,Alpha伴侣至今还未同她缔结婚姻关系,所以事情很难处理。不过看状态应该会引产吧,心脏病可不是什么小问题——详细的你还要看?”

特情科是专门为Omega服务的,除了医护人员也存在权益协会的介入,涉嫌Omega权利侵犯的事务一律交由他们处置,也是唯一一个明确拒收Alpha身份医生的科室。相应地,对所有病人的情况都采取了周全的保密措施,难怪周泽楷检索时的结果除了入院记录便是一片空白。

“巧克力谢啦,”黄少天将袋子揉作一团,“还你人情,我可以帮忙找舒可怡拿她的资料。”

周泽楷摇了摇头,弯腰捡起对方本来想扔进纸篓,结果失了准头滚落在他脚边的垃圾,“我自己。”

“也成,反正我看她现在没当初穷追不舍时的那个意思,”黄少天说,“走了哈,哎哟我这个腰背,还有脖子,等会找两根皮筋绑耳朵上——这方法你试过没,蛮管用的给你安利!”

对方脸色没多好看,确实是累得厉害。

“不行......血常规。”

黄少天接下他的叮嘱,“成成成,多谢你了老铁。快下雨了早点走吧,没带伞的话拿我柜子里那把,我又用不着。”

他潇洒地挥了下手,关上门。

 

周泽楷拉开窗,果然天色阴沉,仿佛有一口黑锅倒扣在了地面以上,风全灌进来,令人觉得冷。在远处的霓虹灯牌已经点亮了,一闪一眨,在视网膜上糊出小片影子。以往临近黄昏,夕阳比较漂亮的时候,即便没多少温度,楼底下也不少推着病人出来散步的,现在一个都没有,从上往下望时,会产生平放的地面竖立起来的错觉,像光秃秃的树。

他给舒可怡发了条微信,应该是在忙没有回复;或许亲自过去一趟更有诚意?他之于对方没有半点维持同事关系之外的企图,这点双方都是心知肚明的。

雨下了起来,等他处理完手头所有的事情已经很大了,他再度确认一下手机里的消息,对着叶修询问自己的界面发了会呆,鬼使神差地戳进了对方主页,看到那条带着位置信息的最新动态。

 

//

 

叶修的大二结束之前,周泽楷就搬到了几公里之外的医科生校区,不太忙的时候在周末见上一面,偶尔地也会去开房,在酒店的被窝里兔子似的拱在一起,暗无天日地过完这个礼拜。

他坐半个小时发一趟的校车赶过去,车停在医学院的西门,门口旁边有一架天桥。冬天里,周泽楷总会在桥下的路灯处等他。周遭人来人往的,几步开外还熏着烤红薯香甜的味道,他一般是带灰色围巾,低头时藏掉点下巴,在听歌或者英语,耳机线软绵绵地伏在身体的线条上。可能不少路人会注意到他的样子,但周泽楷都是无动于衷的,直至叶修朝他走过来,才腼腆地笑着,喊他的时候嘴角漏出一口暖和的白雾。

当时哪怕人潮汹涌,叶修也能明白,只有自己才是对方特意在等的那一个。

不像现在,没有预兆,没有线索,仿佛车在公路上疾驰,前面蹦出来一只藏羚羊,提心吊胆地猛打方向盘,轮胎在路面摩擦出刺耳的噪音。

他听到自己储了一把沙的嗓子不受控制,“小......周?”

 

雨愈发下得大了。叶修其实比较怕冷,腊月里走在街上时爱把嘴靠近手心呵气,十指贴着揉搓,现在好像看见冻红了一块,也不知是不是灯照的缘故。那根烟正巧快抽完了,他踩灭了将熄未熄的火星,捡起来拿纸包好,塞进兜内。

他看得到周泽楷眸底的怔忡,这串动作只是避免让自己视线停留在对方身上,给彼此隔出几秒缓冲时间。叶修站直身子,作出轻松的模样:

“来买东西?”

透明塑料袋的端口后戳出青菜一截碧绿的叶子,周泽楷的神态也恢复了自然,“嗯。”

他看了看叶修,忽然伸手过来拿他拎着的食物,触碰到叶修冰凉的手指,皱起眉头。周泽楷的手温度却是高了太多,电流一样蔓过来,叶修指尖无意识地发着颤。

两个袋子窸窸窣窣地撞在一起,叶修脑子好似短路了一下,雨点噼啪敲在耳边,盖过变奏的心跳。

他急着说话,咳了一声,“没事的,不太重。”

周泽楷没有坚持,将伞的高度往上撑了撑,旋转的伞面飞下几滴水珠:

“我送你。”他迈下台阶,率先走进漫天的雨幕,根本没有留给对方拒绝的余地。叶修默默叹了口气,片刻后钻到了那方狭窄的晴朗中。

 

在同一座城市反复偶遇的概率有多大?区域面积、人口总数,甚至道路以及红绿灯的数量都可以归作分析因素,通过精密公式推演出一个希望渺茫的答案来。个体像是被投进沧海中的微渺一粟,即便再努力,也要靠数不清的机缘叠加,才能找到令自己称心如意的另一方。

照这样算法,他们俩又怎么回事?

如今的周泽楷不讲话时,叶修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原本轻而易举能做到的事情变得棘手,似乎蝴蝶被装进玻璃罐子,伏在底部遗忘了飞行,于是色彩斑斓的翅膀逐渐萎缩。恰恰是这种退化宣告着距离。

“今天真是麻烦你啊小周。”

不会,周泽楷摇了摇头,“......住附近。”

市三甲和沃尔玛离得不远,想必他工作定下后就在周围看中了某处的楼盘,反正地铁方便。叶修“哦”了一声,“不错嘛,有房人士。”

“没买房,”周泽楷侧过头来看向他,话里带着停顿,说得很费力似的,“我...住医院。有宿舍。”

联系了下对方家境,他有点奇怪,“我以为买了房会便利些?”

周泽楷的手用劲地握住伞柄,指骨泛白:

“没必要。”

他实则身上大部分地方都是干燥的,只有左臂的衣袖,因着伞对于两个人来说还是小了,雨丝又不断随着风改变方向,沾了些水沫子。可说这句话时,却像整个人淋在雨下:

“一个人的话,就没必要。”

周日晚高峰的交通堵得仿佛塞满了残渣的管道,车辆不分高矮贵贱,前胸贴后背地挤在一起,一拨拨的人群倒是得了方便,灵活如水地流动在每根斑马线上。叶修还在消化这句话里的信息量,没注意到汽笛声此起彼伏地鸣作一团,周泽楷将他手腕一拉,带回路边。

刺目的车灯飞快地划过,叶修别开眼睛,“小周,谢谢你。”

周泽楷依然只是摇头,这时灯变了色,两人走到路对面,他说:

“之前,不是故意。”

叶修不明就里,“啊?什么?”

“微信。”

叶修“哦”一声,想了起来,忙摆手,“这有什么,也才两天。你很忙吧。”

周泽楷很浅地笑了笑,没说什么,每到要拐角的时候他便递来询问的眼神,叶修本想编个借口支走对方,可一般周泽楷决定的事又没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只得一一将方向指了。

雨势总归有了转小的意思,前面不大好走,硬要说的话锅也可以甩给城市规划,排水系统实在难以恭维。叶修今天穿了双轻便的鞋子,这会儿明显感觉到积水从鞋面钻进来,把脚趾和袜子粘在了一处。

在英国的时候他就很讨厌这种天气,伦敦多雾而潮,出门时整个人都如同掉进一锅冰冷黏稠的粥里。回来之后,南方的冬雨也令他难受,更何况现在心中冒着一层苍白的泡沫,令他只想立刻脱身而去。

他又看了看周泽楷,感觉到他逡巡的目光,对方说:

“她的资料转移到了特情科,详细的,我还在问。”周泽楷停顿了下,补充,“到时候告诉你。”

叶修这便明白过来,知道情况比猜想的还要复杂,“啊,不急,其实我也就是随口问问。”

各人终究是有独自的遭遇,为他者排忧解难抑或雪中送炭,说到底也不过是在满足自己的某些心理。叶修懂这个意思,萍水相逢的路人,做到他那份儿上已是足够,犯不着再生一出麻烦来。

他只是在那个节骨眼上,突然想同周泽楷说说话罢了。

周泽楷应着,“嗯。”

快到居民区的这一段路车辆稀疏,远处还有接连的喇叭声,但雨水奏鸣的响动降落下来,将它们含糊地吞进了腹内。一排排的路灯大约是经久未修了,散下的颜色浑浊,不过掉进水里的时候却还是挺好看,如同有人撒了一把星子进去。叶修踩过水滩,见雨势已经是可以应付的程度,便道:

“小周你别送了,我走快点回去就行。”

周泽楷定定地看着他,眼睛里有着困兽般的挣扎感。

叶修只好自顾自说下去,“这两天有点感冒,幸亏你——”

 

他的话没能说完。

周泽楷倾身过来的时候带着强劲的冲力,撞得叶修不由自主退了两步,后背挨在灯杆子上,登时湿了一大片。他冷得打了个哆嗦,周泽楷拿着的雨伞早就底朝天地掉在了一边,落水扑湿睫毛,使他觉得眼睛上沉甸甸的,快要睁不开。

没有其余行人。现在看着他们的,只有漫天漫地的雨,摇晃的光,哗啦啦掉叶子的树,以及从他身体里剥离出去的某个部分。它在空气中无形地审视着当下发生的一切。

在这个被旁人遗忘的空间里,周泽楷把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前辈,”白大褂镀上路灯的色,让他看上去像是某种脆弱而坦诚的动物,“我很想你。”

他身上还有消毒水的气味,牵发蛰伏在记忆中的,刻意掩埋的片段。

 

叶修抬起双手,用尽所有决心推开了对方。

 

//

 

“多谢挂念。最近事比较多,暂时无法联系你了。”

拇指悬在屏幕上空半晌后,叶修还是选择了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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